《为支那堪布翻案》(太虚大师)

太虚

──三十一年夏在汉藏教理院讲

关于支那和尚在西藏的公案,在民国十四五年前,有藏人从青海写信来问我,对于相传中国有位禅宗和尚曾到西藏被破而回的意旨,当时不知详细,以或许去的和尚不见得于禅宗很高明;也许西藏当时,非禅宗所宜,乃不能建立而回,只作如是的解答。

现在、因法尊法师着的西藏民族政教史的流通,又有多人来信问我,所以今天特提出来公开的讲,归纳各来函意,有四个问题:第一、西藏所传支那和尚,是否可代表中国的禅宗?第二、支那和尚所立的宗,是否当时真是被破?第三、假使不真被破,为什么自认堕负而归?第四、若中国禅宗曾在西藏被破,此刻西藏的教理流到中国,禅宗是否同样的被破而不能成立?现在依次的审察:

第一、支那和尚是否可代表禅宗:这个问题,稽考史乘,从他的教授辩论考察起来,可以见到这位支那和尚在晚唐禅宗盛行的风气中,的确是禅宗,而且是禅宗里面一位有力的宗师。这个看法,譬如将佛法分为渐、顿二门,与向来禅宗所谓教下、宗下差不多,亦与西藏显、密的分类相仿佛。在他所讲的意思中看来,须经过顿门才能成佛,渐门是佛教的方便。可是他也许可渐门,但经过顿门,即能成佛,他的宗旨所在,即是顿门──顿悟法门。据此主张,在他后来所传上,还造有可灭心理论等,而以一切无所著即能成佛。这种理论,重在止息思慧,同择灭一样,易于得定,非是佛法的完满道理。然而、这种偏激之论,是极扼要的言语,是禅宗盛行之时常有的论调。和尚看见解深密经的道理与他所传的宗旨不合,掷弃于地,并用足踏;像他这样,并非不尊重圣教;这如呵佛骂祖,毁像焚经,也是宗门常有的事。例如云门说:“老僧若见,一棒打杀狗子吃”。赵州云:“佛之一字,吾不喜闻”。德山说:“三藏十二部 ,都是揩脓血的破纸”。以这种情形,视支那和尚所为,并不足奇。乃当机应用,不存规则,非常活泼粗猛,使人听了,似火烧心!但不能作典要,故当时并不准别人记录。但今从这些扼要的言句,一切妄想分别皆能止息,顿同佛智。其要点,就在要人止息妄想分别,故以言语击人,使之明记不忘,集中注意于顿超法门。可见他的事迹、理论,都是禅宗所有的风气。并且这种说法,在佛法深奥的意义上,也有充实的根据。他承认有渐门,宗旨所在则是顿门,所以极端提倡,也有最深的道理。大概说,从整个佛法看,可以有两方面的看法:第一、一切法皆是佛法,所有世界的有情无情,土沙瓦砾,一切一切,都是佛法。从另一方面看,凡是众生境界,完全不是佛法,而真正的佛法,则是佛自证的清净法界,也就是诸法实相,诸法本来面目,无有一切心言相,没有一切分别相,非但以言语文字不能够说明,亦非以言语文字所能诠表,这就是佛法真实性的清净法界,也就是真正的佛。这一切法,亦是人人本具,个个不无,如华严经说:“一切众生,皆有如来智慧德相,但以妄想执着不能证得”。在此意义上,其扼要点,即能将一切妄想分别息灭干净,也就是本来真实佛。又如六祖坛经说:“黄梅说法下,倏尔大悟本来自性清净,具足万法”。这正是佛法的清净法界,全依究竟圆满佛果说的,也可叫做法界宗,佛心宗。可以说,一切情与无情,若能证到诸法实性,也就是佛──法身佛,亦即真正的佛。其所说法,如法华经所谓:“开示悟入佛之知见”,不过在开示上说得粗略一点,是阿含经等;而诸部大乘经典,则说得比较深广精奥,但都有应机方便寓于其中。而此应机方便,就是对治妄想执着,所以就有三藏教典乃至大乘各宗法门。在此所说之中,据我的看法,说得广深的大乘法,其中又有空慧宗、唯识宗、佛心宗──真性宗。在这几宗里面,空慧宗、以遍一切法的空性为焦点;唯识宗、以一切法唯识为中心;佛心宗、所讲的理论,皆在说明一切众生本性清净,等同诸佛。虽归元为一,但在对治妄想执着的方法上,又有不同。比如天台教有圆渐之义;贤首在教中主张圆顿;而禅宗特别主张顿悟真悟,故以顿悟为宗旨,其行持理论,当然与余不同。这样说来,可见他深有根据于佛法之奥义,他是主张顿门,明白他提倡的宗旨所在,就是要能直悟,但亦不废渐门的人天善法,三乘共法,大乘不共法、天台、贤首、密宗、净土………。他们既然提倡顿门,就认为只有顿门能成佛,并使学人跟他学,为要显己独胜,当然要说唯此一门,更无二门,直趋佛果,真正成佛。这种说法,含有抑扬的方便道理,如觉佛法太深,便说愚夫愚妇、白牯黧奴,都能学佛。如提倡净土宗的,便说诸法不易了生死,唯有此门能横超;弘扬密宗的便说修密宗乃能即身成佛,都有抑扬。但顿悟法门所指示的,千指万指,就是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,见本来自性,就是佛自性清净法界,就是佛,也就是心。有人问某祖师:“如何是佛”?祖师说:“你相信不相信”!某云:“和尚是大善知识,岂有不信”?师曰:“汝就是佛”。你悟了当下就是,不悟永远不是。涅槃经说:等觉菩萨不能了了见佛性,还是未究竟;能真正见佛性,就是见自性,也就是佛果清净法界──佛的清净法身,同佛一样。要是最后的一刹那顿悟未达到,顶多不过成个菩萨,乃至等觉地的菩萨要成佛,还是要经金刚后心一刹那的顿悟。如此顿悟法,似只许对等觉菩萨说,不能向一般人道,但法贵当机,有机即可以应,而密宗也有即身成佛,有此根机修此法便能成就。故顿门法亦贵当机,所以经过菩萨地位至最后成佛,这是要顿悟的。

一切众生清净法身本同于佛,不过是妄想执着,有一种根机,直前顿悟,便是当机,密宗是修化身佛,禅宗与之相反而是顿成法身佛。在当机上,可以有禅宗法,也可以有密宗法。在此种种道理上,平常的众生不可能,须有特别的根器,便能信忍悟解。

在我提倡的自行觉他上,近于后面莲花戒所说的法门,遣除妄想执着,由唯识、中观……引发出世智,达到一真法界。但在教理上,可以有三乘,佛心宗主顿门,为佛法之精要最可宝贵的。有主密宗者,将显教法门修学完全,最后还是要经过密宗乃能成佛,这也与禅宗相同。就佛法的扼要点,经过这一刹那即成佛,未经过这一刹那则不是佛。支那和尚说:恶业善业皆不能了生死,还住在业报上,必须经过一刹那顿悟乃能成佛,此理很可根据。向一般人提倡,虽人天法、三乘法、大乘法,都很重要,但于顿门也不可以抹煞它不是佛法,实则还是一种扼要宝贵的法门。

所以支那和尚所说,的确是禅宗,可以代表禅宗的宗师。当时在西藏,请莲花戒来和他辩论,所说所论,适发明其义,并无妨难。

第二、是否真正被破:他们初见面时,便作手势。莲花戒见和尚:“便举杖在头上三绕,意谓何为流转三界之因?和尚即以手捉衣领向地二摔,意谓此由二取无明为因”。未曾答话先用一种表示,这本是禅宗富有的作风。莲花戒的意思是:和尚有无理解,有则可与辩论。上面一段记载,可说是莲花戒片面的意思。不必能代表堪布的本怀;因为在意会中可能各有各的见解。如中国内地一般大丛林的云水僧人,顶喜欢吹壳子,打禅谜,说出来奇奇怪怪的很多。相传一段很滑稽的公案,可以引为证明。苏东坡爱谈禅,一日至黄州,特命使通知某大寺的长老,约某日拜会谈禅。长老得讯,心中忧悒寡欢。恰巧寺中有一皮匠,见老僧愁容满面,请问何故?老僧将详情具告,皮匠曰:我有方法,唯借僧衣披之即可。至谈禅之日,寺中僧人皆避,皮匠着僧衣跏趺山门外,恰似老僧模样。东坡来了,见他默坐蒲团,便用手拍拍头,皮匠──伪僧──以足顿顿地;东坡复摸摸肚皮;皮匠又敲敲屁股,仍然坐下。东坡见此情景,心即钦服回衙,向众人说:“和尚真了不起,禅境甚高!我拍头,指头顶三十三天;他用足顿地,表脚踏十八层地狱;我摸腹肚皮,表饱读五车书;他拍屁股坐下,表坐十方界,这多么超妙啊”。皮匠回来,老和尚便问来了没有?皮匠道:“他来拍拍头,找我做帽子;我蹬地,表是做鞋的;他摸肚,要腹皮,我拍屁股,表示股皮最好。那家伙不识货,便自去了”。由这笑话看来,莲花戒与支那和尚的机锋,当然在支那和尚另有其他的解说。莲花戒以杖绕三匝,支那和尚意谓是如何解脱三界生死?和尚提衣领二摔,表有顿渐二门,可解脱三界流转。我们可以怎样的猜测。支那和尚不研究法相,一味地住在本分工夫,很可作这样的解释,但不一定是他们的意思。

和尚立宗曰:“行不善业堕诸恶趣,行诸善业往生善趣,故彼二业皆不能出生死,俱障成佛,譬如黑云白云遮蔽晴空。若能都无所思,即能解脱生死;由不作意思,即无所得,故顿悟者与十地齐等”。由这段文意看来,和尚并非拨无因果。所说的黑云白云,皆是虚妄分别,唯许无分别而住,都无所思,即能解脱生死。他说明善恶俱非,离诸妄想分别,直了本来面目。如六祖说:东方人生西方,西方人又生何处?故须经过十地的顿悟,乃能成佛。

莲花戒破曰:“若都无观察慧者,诸瑜伽师由何因缘能住无分别耶”?有种种的观察慧,是就渐门而说;和尚主顿门,所以都无寻思,不可相提并论。又破云:“若谓是不念一切法者,然一切所修,皆不能不念及不作意;若谓不念一切诸法,是则已念一切诸法”。这也可以归于渐门,以渐门许有念,顿门则主无念。非无念为念,又破云:“若谓无念心所即成无分别,则闷绝昏迷之际,亦应是无分别”?此所说的念,非念心所,乃指妄想分别心,所以难的不能成立。又难云:“若无正分别,则无入无分别之方便,仅灭念心不分别诸法,如何能入一切诸法皆无自性耶?既不了达空性,即不能顿断诸障,是故要以正智方便断障及颠倒错乱”。此可答云:究竟涅槃与佛的法界皆是言语道断,心行处灭,无念无作,无有分别,由无分别,则成一切种智。有分别都是渐门,顿门不然。又难云:“又若无念无作意,云何能成宿住念通?一切种智,复云何能断诸烦恼?以是诸瑜伽师,正智现观真义者,是由了达内外三时一切皆空,乃能灭诸分别,断诸恶见也”。此可答云:烦恼即是虚妄分别,无虚妄分别则无烦恼,无烦恼即成佛;与了达诸法皆空,无妄想分别之种种安立,完全相同,不相违背。反之、汝许烦恼当以有分别行对治,如以无我对治有我,此乃渐门之事,顿门之用;又宿住念通及一切种智,只离妄想分别即成就。由此、可见当时莲花戒所出难题,一一可答,而支那堪布在西藏并未被破。

第三、既不是真正被破,为甚么自认堕负,退出西藏?因顿门真能承受悟入者极少,故当时支那和尚见许多藏人都无澈底的信解而摇动,所以但说诸人自认堕负,并未说支那和尚自认。其次、藏王请莲花戒来,信仰已集中于莲花戒,西藏无禅宗特殊之机,故离藏而回。

第四、有两种不成问题:一、第一第二既未被破,第三是观机逗教,因无机宜,故退出西藏。如谓中国禅宗到西藏,被西藏的教法将其灭掉,而西藏的教法今到中国,则禅宗亦应被灭?但古今机宜不同,目前是禅宗的根器者极少,禅宗本身虽无珍贵,但流衍至今,一般丛林之坐香打七,只存空壳而已。以现在佛教的情势观察,须从人天乘法、三乘共法、大乘不共法去提倡,使一般信仰佛法的人,都可修学。程度极高者,仍需要顿悟法门。二、现在真能代表禅宗的善知识,已不可得,故中国已无禅宗,有何可灭?流传下来的已经是个空壳,所以更无可破,如有大善知识,随机之所宜,宏扬禅宗,为别个宗派所破,决不会有。

总而言之,禅宗顿悟的法门,是佛法中最可宝贵的一宗,是不可灭没的;遇有当机,即能引趣,在现在中国佛教的情势上,是弘扬人乘以趣入大乘的时间,尤与静命、莲花戒、唯识、中观理论融通相契。(心月记)(见佛化新闻二四八、二四九、二五○期)